刘阳·努力
刘阳:也可能在地震过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自己要成长起来,自己不应该和以前一样,在思想上会产生一些碰击。
初三(四)班的刘阳,他的父亲在地震中遇难,十一年前父亲留下的最后印象,如今忆起来清晰又模糊。
刘阳:就是在周一地震的,周日的那天早上,我爸他走的时候他到我的房间来过,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给我盖过被子,给我放了50块钱的生活费在我的床头,那是对我爸最后的印象。当时都没有说把眼睛睁开看,说爸你走啊,说一句话,当时都没有说一句。
刘阳的父亲在菜市场做猪肉生意,但是,地震震碎了家中的顶梁柱,断了经济来源,一切都变了样。
虽然父亲生前希望刘阳能够通过读书获得更大的人生平台,但刘阳还是坚决退学了,拜师学习开挖掘机。
刘阳:我想的很简单,我说即使这个行业再(累),我都要把它学会。只要学会了,我能一个月三千块钱收入,我就可以不用问我妈要钱了,我一个人用一千或者两千块,我还可以给我妈拿一千块。
记者:挖掘机里边肯定有好多讲究是吧,你得准,首先得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把东西吊起来,得挖起来。
刘阳:两个月我都学会了。你说这个怎么挖,完全难不倒我,我都能干得很清楚。
记者:你觉得你是这方面有天分还是说当时动力太强大了?
刘阳:我觉得都是双向性的,一个其实我觉得更多一点可能是想挣钱,就是说挣钱。
刘阳开着挖掘机去过全国各地很多地方,远到陕西、新疆等地,不过,唯一一次去南京却是因为误入传销。
刘阳:当时我在陕西开挖机,网上一个女的加我好友和我聊天,而且是聊了很久,聊了有一到两年。那个传销就是日复一日把一个东西无限给你灌输,慢慢洗脑那种。别人给我设好一个骗局,把我骗了,想再把妈骗进去。最开始就是带我妈和南京转了一圈,跟我妈说我做的这个事情,我妈完全不能接受。我妈给我下跪说,孩子,我今天必须要把你带回去。真的,我妈那时候给我下跪,我把我妈抱着哭,我说走,就回来了。所以,我现在对我妈说话的语气语言方面,对她比较软,因为本来在那一件事情已经把她气到了,把她怄到了。
《初三四班》在北川首映时,刘阳特地从绵阳工地赶回北川,参加首映礼的每个观众都写下了一张明信片。
刘阳:地震我父亲遇难过后,我的妈妈也没有重新组建一个家庭。我现在身边有很多兄弟,都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地震遇难了或者我家庭是什么样的,我都会就是说一句很简单的话就给带过去了。
记者:觉得这个事情这种经历不可以随便给别人讲的。
刘阳:这个事情在我身上是一件伤心事不想去说。我不希望看到我别人脆弱的地方,也就是说在地震活出来了很不容易,应该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很开心去活,就是说日子美好的生活还是要自己还是要去追求,还是要去靠自己把它捕捉到。
何林烛·知足
何林烛的点子多和能吃苦早在初三(四)班时就很出名。初中时他把自己的生活费在校外换成零食,再拿到学校里面卖给同学,赚上几毛钱。高三时他放弃高考,先在北川做饭店服务员,后来又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到成都闯荡。
何林烛:就在KTV里面,因为那个KTV是包吃包住。我们四个人住一个寝室,凌晨一两点下班,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或者九十点钟,不是热醒的就是饿醒的。就很饿啊,又要花钱去买早餐,我又觉得这又是笔开销。
记者:然后又舍不得。
何林烛:舍不得。就找了一个兼职,就(白天)送外卖。其实就只是我要混人家一顿饭吃。因为它一个小时10块钱,从十一点到两点,然后免费可以吃一顿饭。
记者:你看你的好多同学跟你同龄的那个时间,其实他们不为衣食发愁的,你这个早饭钱一顿饭钱你也是有的,怎么这么抠自己呢?
何林烛:因为我的家庭条件,因为我的父母他们其实给不了我太多东西,包括装修房子这些钱都是我这么多年自己辛苦攒下来的。
为了养家,何林烛白天送外卖,晚上在KTV做服务员,但是,他在成都仅仅待了半年多,就回到了北川。
何林烛:我肯定没有那个能力在成都待很多年,会在那个地方成家立业,把我的父母从北川又搬(过去)。假如没那个能力,我与其不如早点回到北川。虽然我挣不了很多钱,但是我觉得一家人在一起会幸福一些,然后就回来了。
何林烛将同时打两份工的习惯也带回了老家,他晚上在KTV做服务员,白天在广场租过轮滑鞋,卖过炒板栗,送过外卖。
何林烛现在一家婚纱影楼工作,采访就在影楼的二楼,当我们谈兴正浓时,突然感觉到房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采访停了下来。据中国地震台网信息,4月20号15点48分,北川发生2.4级地震。
何林烛:之前地震的时候,那种现场的感觉,你不想再去回想它了。我有一些绵阳朋友叫我陪他们去老北川,我真的会路过一次,伤心一次,很痛。
记者:会想到什么呢?
何林烛:会想到之前生活的一些场景,就小朋友嬉戏打闹,放学一起回家。现在就是感受不到,现在我们这都是新建筑,很多都素不相识,生活没有之前的那种感觉。
记者:还是会把老县城当成自己的老家。
何林烛:会。即使很小的一个机会,也会强调我们是老北川人。
大地震时,何林烛的弟弟只有七岁,在北川老县城上小学,他没能跑出来。
何林烛妈妈:你看,我们的二娃好乖,这张照片就是他自己(去)照的,6岁多的时候照的。哎呀,没有啥念想了,就剩这张照片了。
何林烛:她也说如果我弟还在的话今年差不多十九岁,高三或者大一。我其实懂她的心情,我也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每年清明节、5·12,妈他们也念叨,要去老北川看看,也上香。
记者:你不跟着去?
何林烛:有时候会自己看黄历烧两根香,带一瓶酒假装跟他喝一口。
何林烛可能不愿意与外人再继续这个让人伤感的话题,他主动地将话头转到了他结婚上。2017年,何林烛结婚生子,他离开KTV,自己开了个小门面,卖喜糖、做外卖,但都没能长久。
何林烛:每天晚上一两点下班,第二天早上八九点去开铺子,然后又开到下午的五六点钟,六七点就关门,然后又去上班,基本每天都是这样。
现在,何林烛关了铺面,白天在影楼帮工,傍晚下班后给北川中学的学生代送快递。
记者:你看你11年来的话,基本上所有的工作都是兼职干过来的,我听着都觉得特别辛苦,你自己觉得累不累?
何林烛:就是说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肯定会累,但是做过过后哪怕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一路好像有些东西是是该坚持下去,我觉得那都是收获,都是成长,都是该经历的东西,我觉得不累。
记者:那现在不但有了这个小家庭,有了这个宝宝,担子更重了。
何林烛:把自己的孩子抱到的时候,很高兴,第一次就是体会到那种职责,初为人父。
记者:就是家庭的温暖现在感觉到对你来说特重要。
何林烛:因为经历了地震觉得,就跟自己现在的小家庭,跟我的父母在一起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走完这一生,陪我的父母走完这一生,然后陪伴我的儿子陪着他成长我觉得就可以了。
肖静·甜蜜
肖静是初三(四)班最漂亮的女生,现在是北川县青少年活动中心的舞蹈教师,她给孩子们编排的舞蹈曾经获得四川省少儿舞蹈比赛的金奖。
还有二十天就到预产期了,肖静给孩子们上产前的最后一堂舞蹈课。
肖静:如果没有地震的话,以我之前的成绩,我估计上高中的话,还是有一点点难。
记者:当时你们全班都上了高中?
肖静:基本上全部都上了。
那一年,北川境内所有初中应届毕业生,不需考试,可以直接就读北川中学。初三(四)班的绝大多数,都升入了北川中学高中部。
记者:高中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肖静:我觉得高中三年对我来说,是挺美好的回忆。当时有首都师范大学舞蹈系的老师,来给我们支教上舞蹈课。当时我还记得在全校,那么多班级里边,只选了十来个人,当时就把我选在里边了,我觉得还是挺幸运的,我觉得我应该走这条路。
记者:这些老师来了以后,跟你以前,周围也会有这样的一些老师,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肖静:当舞蹈老师跳舞去挣钱这些,都是我上了高中上了艺体班之后才知道的。音乐、舞蹈这些地震之前从来没接触过,不知道这些能考大学。但是地震之后,接触了外边来的支教老师,才知道这些可以改变你的人生,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地震后,许多支教老师奔着受灾最严重的北川而来,给孩子们带来了新视界,也带来了改变人生轨迹的新可能。
肖静顺利进入了高中学习,还以艺考生的身份考入了省内一所大学的音乐舞蹈专业。
记者:一般来说,到了大学以后呢,都是不同的地方,大家都会聊,你是哪的啊,家里几个人,都会聊这些事是吧?
肖静:要聊。但是同学如果没有主动问我的话,我应该不会说我是北川的,我就说我是四川绵阳的。因为我觉得当时地震之后,我说我是北川的,有同学他就特别惊讶的看着我,用另外一种眼神看着我,我就觉得我不习惯这种眼神。我觉得我跟别人一样啊,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北川的人要用另外一种眼神看着你呢?
记者:你给我描述一下另外的眼神到底是?
肖静:有的是惊讶,觉得地震,怎么我有个地震灾区的同学之类的,感觉很神奇。
记者:还是会有某一些时候,某一些小的事情提醒你自己,你是北川人?
肖静:我觉得应该有吧。雅安地震比较严重,当时震感比较强烈,然后就让我想到了那天,特别害怕,第一反应就是跑,然后后边所有的同学都说,你是北川的,你怎么还这么害怕啊,就是余震这些。因为我当时觉得那个真的特别厉害,然后我当时就说,你们应该没有体会到5·12地震的时候那种感觉,那种害怕,所以你们才会这样说。
记者:那次你跑下去以后,大家可能当成一个笑谈了,开玩笑,但是在你这,不是这么轻松的事?
肖静:对,在我心目中,我觉得不是这么轻松的事。
大学毕业后,肖静成为一名舞蹈老师,她遇到了同是北川中学毕业的钟宇,他们在北川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
肖静:我觉得我很能理解他,我当时也没有因为我爸爸妈妈反对之类的就不跟他在一起。
记者:爸爸妈妈当时想法是什么呢?
肖静:就是他自己,地震之后爸爸妈妈也是遇难了,就自己一个人。然后我妈妈他们认为,他家里面没有大人帮助他之类的,然后就觉得以后我们肯定生活很困难,就不愿意我跟他在一起。
地震发生时,钟宇刚刚满16岁10天,父母不幸遇难。震后,钟宇被从北川接到沈阳,进入沈阳音乐学院附属艺术学校“爱心班”学习,从高中连读大学。
记者:老师有的时候跟你交谈的时候,特别针对你这种情况的话,会特别小心翼翼吗?
钟宇:他经常找你聊天,经常带你出去吃饭。我不想那样,我想和大家一样,我不希望别人看出来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记者:你怎么解释这种心理呢?
钟宇:我不希望别人那样看待我,会觉得我很可怜,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记者:你内心里面希望忽略这个事情。
钟宇:人总要往前看,生活还得继续走,如果一直在那个氛围里面我觉得也不好。
记者:就是我们所有人都会碰到困难的时候,你的处理方式,你看待它的态度,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肖静:既然地震的时候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是幸运的,你只能珍惜眼前、现在。我特别珍惜我身边的人,我还特别珍惜我自己,因为我觉得我缺了他们不行。然后我觉得我自己离开他们也不行,反正我就是这种感觉。
记者:会有那种想象吗?就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假如说我没有经过那场灾难,我会怎么样?
肖静:肯定是和现在不一样的。可能我现在在农村,天天带孩子,然后煮饭做饭,然后等丈夫回来,就是这种。
记者:就是你经常见到村里边那些妇女的情况?
肖静:对,这就是我对我自己的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可能是,像那些跟着自己的老公,出去外边打工,每年才回来一次这种。因为我当时初中的时候,成绩不是很好,自己上高中要考,就感觉考不上,如果没地震的话,肯定没有读书了。然后还有一种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省外打工,我估计我还在外边漂着呢,这是我平时想的,有时候想,如果没地震的话,我肯定是这三种结果。
《初三四班》影片中那个活泼开朗的母志雪同学没有接受采访,她回复说:“我们的生活感悟你们都应该感受得到,初三四班其他人说的话,大多数也是我想说的。”
“以前在这个纪录片之前,我们走过来的生活都是平平淡淡的,尽管地震带来的影响那么大,伤口也在慢慢消失。在这个纪录片制作过程中,包括之后,被回忆的次数太多了,反而心里经常会很沉重。其实每次说的也都是一样,他们是怎么积极生活,我也一样是怎么积极生活,我现在对我生活的平淡感到无比多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