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丁舟洋 毕媛媛 每经编辑 杜 毅 曹炳梵 http://www.yixiin.com/sell/
生死时刻,如果2020年再不扭亏,中国影视第一股华谊兄弟就将黯然退市。
在创办华谊之前,王中军跨过很多界,当兵,下海,留学,创立广告业务,每个节点的选择都透露着顽强旺盛的生命力,勇敢踩在时代潮头。可过去种种的成绩都比不过华谊为王中军带来的辉煌,过去种种的难加起来也比不上华谊今天的难,一家企业的既往成功经验往往成为它今天最大的绊脚石。
2018年,内外因交错,华谊上市十年首度亏损;2019年,情势更加危急,主投的电影表现空白,现金流告急,又有实控人高比例质押,避免爆仓的燃眉之急要解。如果2020年再度亏损,就面临退市风险。
2020年初,《专访董事长·第一季》第七期主角王中军,在华谊兄弟的办公室接受了专访。挑高的空间,通透的落地玻璃,随处可见他的画作。黑框眼镜、精干短发、直言快语,坐在沙发上的王中军,还是那个熟悉的京圈大哥模样,不服输,心气高,同时又毫不保留地袒露自己现在的焦虑和压力。
“我压力大,谁都知道,不用跟别人装笑脸说你不Care。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能踏踏实实坐那儿吃饭的人吗?每一个人心里都知道,中军现在压力得多大,这个东西不用去掩饰。”华谊兄弟创始人、董事长王中军说道。
应对退市风险
NBD:华谊2018年亏损,2019年前三季度亏损,如果2020年再继续亏损,就面临退市。在2020年有什么应对措施?
王中军:作为董事长,这是我最重视的了。2018年的亏损,大家看到了,不是主营业务亏损,是商誉减值导致的亏损,2019年前三季度亏损,主要是因为两部重要的影片没有上。
重要影片没上映就意味着几乎没收入,但公司还有财务成本、团队成本,华谊有几千个员工。我们去年也采取了一些控制人力成本的措施。
前两年我们最大投资是英雄互娱,单一个公司就投了二十几个亿,但它却迟迟上不了市,这些给我们的财务压力都比较大。
我们前两年在投资上作了大量的减值和资产处置,去年也把我们持有的一些二级公司、非主营业的公司,如GDC、卖座网等作了资产处置。
2020年还有一些作品要上映。冯小刚的电影,陈坤和周迅主演的《侍神令》《749局》《温暖的抱抱》等,这几部戏还是让人期待的。
2020年,华谊不会再亏了,这是对董事长和整个团队最核心的一个指标,一定要扭亏为盈,这是必打的一场硬仗。
NBD:这两年股价下滑,实控人股权质押比例比较高的上市公司都遇到了相似的困境,有的公司通过引入外部股东的方式来纾困,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想法?
王中军:我觉得谁都有这种想法,但我自己还想咬咬牙坚持过去。这时候你引进外部股东纾困了,在企业估值相对低的状况下,你未来会不会后悔?我对公司前景有期待,所以我还是用还债的方式。
这几年的融资环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去年由于金融政策收紧,我们光还债就还了将近30个亿,新的债也没有发出来。你想一个这样的中型企业,压力还是蛮大的,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这样可以把自己的负债减得更低。
NBD:未来公司主要会聚焦在哪些方面?
王中军:我们未来几年的战略,还是电影电视的内容再加上实景娱乐。
原来的明星都集中在华谊等几家大的经纪公司,但这两年明星越来越分散,现在已经分散成很多个工作室了,明星经纪这个板块已经比较弱了。所以我自己的精力,首先是把公司的流动性问题解决好,处置一些不影响主业的资产,并且回归到内容加实景。其次是让华谊争取最好的盈利,这是我今年的两个最主要的目标。
电影“掉队”
NBD:记得2013年的时候,华谊主投主控的电影占全年电影市场25%,到2019年市场上未见一部华谊主投主控的电影。王中磊也说过,电影团队连续4年成绩不达预期,但电影过去一直是华谊的王牌,这几年“掉队”的原因是什么?
王中军:现在电影市场整体体量更大,竞争也更大,以前一部影片就占全年总票房百分之十几的情况几乎很难出现了。当然也有一部卖到50亿的,占全年票房7%的作品出现,电影爆款的能量很大。华谊这几年除了《芳华》和《前任3》,确实没出爆款。
华谊也有特殊情况,我们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作品,由于种种原因迟迟未能上映。当然也主要还是我们自己在内容创作上,对当前的宏观环境把握得不太准确。毕竟电影一般都不是说你今年拍今年就能上,都应该有一个提前量。
2019年,冯小刚的一部非常重要的电影,都没有按预期上映。其实这些电影如果按预期上映的话,一个是2019年的春节档,一个是2019年的暑假档,我觉得都应该是蛮好的。
所以要说掉队,原因就太多了,我觉得一个企业总是有起起伏伏,华谊好的时候也很长,不好的时间,现在一算也很长。
NBD:2019年初你说开始参与公司所有的电影项目,全面强化对电影业务的管控,正式回到绿灯委员会,这一年回归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王中军:把一把关,剧本读一读,从预算和对公司的回报方面进行把握,每一部电影的绿灯委员会都参与。现在可能会觉得财务想法更多一些,那种“只想市场占有率、这个戏赔一点也可以做”的想法会越来越少。
当然是因为资金量在减少,印象中我也没太否掉过什么项目,现在中国整个电影行业的产量也在下降,每个公司都在做一定的减量,明后年还会更明显。
NBD:接下来对电影团队的规划是什么?
王中军:电影方面,我想着重看看如何集中火力做那种高票房大电影,不要像撒芝麻盐一样,这是个战略。
至于电影团队,我觉得没法对媒体公开评价自己的团队,毕竟是内部的事,做得好的,我可以对媒体公开表扬,有些做得不好,我在媒体上去说,就给他们造成了无形的压力。所以团队问题还是我们内部解决。
盲目乐观以后
NBD:去年你在券商交流会上表示,电影业务团队存在花钱大手大脚的问题,这是如何造成的?
王中军:一年多前,我的确说过这话,我也觉得确实如此。当时公司的流动性非常好,我们从2009年上市,从6800万利润冲到2015年的时候,已经连续三年都是近10亿利润。所以自己也是盲目乐观吧,盲目乐观的时候对花钱控制得没那么好,而且我那时候的精力多数放在公司扩展、投资等方面。
我觉得前些年,整个社会风气都是这样的,经济学家也好,企业家之间聊天也好,都说一个企业做大不是靠自己做大的,都是靠投出来的。
我看这两年说话完全变了,对吧?现在都说主业为主,要专注。我那个时候觉得华谊投资很顺利,不管是投资游戏,还是发力实景,都做起来了。到这两年又觉得华谊投资过剩、商誉压力等等。我觉得还有一个是二级市场的表现,从2015年后半段股市就开始下行,这个周期很多企业都倒下了。华谊的市值也从800多亿跌到了现在的100多亿,这个时候看到的就都是投资、商誉的另一面了。
NBD:但其实那个时候如果谁说要冷静,并不容易听进去。
王中军:没错。高估值掩盖了这些东西,就像有些人说潮水退去的时候会见到谁在裸泳,我觉得很多话说的都是有道理的,但在那个时期你不会想到,有朋友提醒的时候,你也不会往心里去。
包括实控人的股权高质押,是中国前两年资本市场上的普遍现象,因为减持规则更严更多了,对流动性影响很大,所以只能通过质押的方式。再一个,我们实控人自己也不冷静,过于高估自己,以为借债永远都能还,以为自己的股票永远都会涨,以为自己的公司永远是健康的,这些都是自己的毛病。
NBD:当时你在公开场合讲自己卖画还债,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王中军:我卖那些画起码是个缓冲吧,我觉得心态上没有什么。人就是要能屈能伸,不好的时候要有不好的打算,我卖掉自己的一些资产,能够解决一些债务,以及公司的流动性问题,我觉得都是好事。
NBD:2020年能把所有困难都解决掉吗?
王中军:2019年已经过去了,在经济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华谊所有的融资没有爆仓,没有一个延期,所有银行的钱都还掉了,虽然背后的困难和压力的煎熬是什么样,没人知道。2019年年初的时候我们还有22亿的债券,我们咬牙还掉了,紧接着又还掉一个7亿的债券。
你让我说未来一年之内是否所有困难都能解决,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首先还是安全,我现在想的都是企业能不能活着,能不能安全度过。
我的股东们都在鼓励我、帮助我,如果我现在还能继续出售一些自己的资产或者公司的资产,那我就一个难关一个难关过,我相信今年这些难关都能跨过去。
等待翻盘
NBD:阿里和腾讯都是华谊的前五大股东,马云还是华谊的个人股东,对于公司的近况,他们有没有给过你压力?或者给你一些私下的帮助和建议?
王中军:压力是无形的,你见到自己股东的时候,觉得这两年做得不好,你会觉得蛮没面子的,这是压力。但语言上,他们并没有给我压力,反而对我们的帮助还蛮多的。
从公告里可以看到,阿里向华谊做了7个亿的股东间的借款,当然这个借款是有条件的,包括他们对华谊未来影片新的投资权等等,但不管怎么样说,7个亿的确帮助了华谊。这次《只有芸知道》是阿里来发行,对我们现阶段的流动性也提供了很大帮助,我觉得这些都是股东之间的信任。
我们2019年在海外的一个投资,境外资金短缺,腾讯给了3000多万美元的短期帮助。
NBD:是他们主动给你提供帮助,还是你去找他们寻求帮助?
王中军:怎么可能别人找我,都是我自己找人家,把公司的实际情况说了。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他们都愿意伸一把手,帮助公司渡过难关。
NBD:之前马云说你是最懒CEO,其实我们外人理解这个玩笑是带着一点羡慕的,是指那个时候公司在高速成长,未来你的工作风格会发生改变吗?
王中军:我的风格没有根本变化,一个人的性格怎么变化呢?马云这句话肯定是带着玩笑也带着批评,我觉得不是说羡慕,他的站位更高,看得比我远,那时候我发展得太顺利了。
我觉得,我懒不懒,最后是靠结果说话。
NBD:跟华谊一同成长的导演,冯小刚、管虎、程耳等,是不是还会和他们共渡难关?
王中军:肯定是这样,现在这些导演和公司的合作契约是我们的核心资产。至于他拍一个戏没有给你赚到钱,你得认。这个事不可能说今天赚到钱了,你就笑逐颜开,明天没赚到钱,你就冷脸往那一待,那人家怎么跟你合作?
导演都不是一天两天的合作,一个导演一签就是几部约,没个十年、八年怎么能拍出来?所以对电影公司而言,导演合作期往往比公司高管的合作期还长。
培养新导演,这句话说得容易,怎么样培养?有什么机遇培养?如果华谊如日中天,很多资源都向我们靠拢,那还好说。可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所以还是要靠一个个的机遇,一点点去把现在被动的局面扳回来。
“压力就该我来扛”
锦上添花谁都会,雪中送炭最难得,王中军这一年感触良多。对于企业和企业家,危机是考验,无法过去是灰暗,渡过去了就是成长。无论如何,董事长的心态不崩是危机度过的首要条件。
NBD:一个人面对那么大的落差,如何释怀?
王中军:这几天我确实压力很大,我的很多朋友跟我说,中军你想一想,你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会想到你创造了一个华谊兄弟吗,这么困难,还是过来了。
这句话挺让我释怀的,我当时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天天打工,就为100块钱而努力奋斗13个小时,再往前推,我当兵的时候一个月只有6块钱,谁会去想到你今后会创造了一个“电影帝国”。
的确,中国前20年明星的半壁江山都是我们一家公司创造出来的,哪儿没有华谊的痕迹?但这个东西不是你想保持就能保持的,格局早就变了。那个时候一个艺人,只要拍上了冯小刚的电影,几乎就成功了一半,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电影产量之大,好电影之分散,不是一部电影造就一个明星的时代。
所以我觉得人都要去想想今天能做什么,不要贪恋过去,还是要把这个行业吃透。
NBD:刚刚你也说了腾讯、阿里对华谊的帮助,这一年,还感受过哪些人情冷暖?能不能举两件比较难忘的人或者事?
王中军:我觉得我的人缘比较好,前两年特别是去年股票下行时,我个人质押率那么高,不得不做大量的补仓,都是很多朋友出手帮助我了,如果没有这些朋友帮忙,我可能也没有信心敢干到今天。
就像刚才提到的马云、马化腾,还有我周边的朋友史玉柱、卢志强、柳传志、胡葆森、王玉锁等等,每个人都帮助我,才使2019年华谊没有造成资本上的断裂。这些朋友都是十多二十年的交情,大家在一起,不光是借我钱,还对我作了很多鼓励。
NBD:自己的压力又如何缓解呢?
王中军:怎么缓解?扛呗。我觉得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可缓解的,也装不出来轻松。我压力大,谁都知道,不用跟别人装笑脸说你不Care。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能踏踏实实坐那儿吃饭的人吗?每一个人心里都知道,中军现在压力多大,这个东西不用去掩饰。
前两天柳总(指柳传志,编者注)退休,我们几个朋友在一块吃饭,大家都鼓励我。其实我想想,华谊兄弟顺风顺水、如日中天,拍了那么多电影,获得了那么多荣誉,那现在的难关就该我背,压力就应该我来扛。但是你说缓解个人压力有什么办法,我没有什么办法,包括跟你们媒体聊聊天,可能也是一种释怀。
记/者/手/记
一件事一件事去做
和上过综艺、微博粉丝过千万的弟弟王中磊不同,王中军并没有太多的对外曝光渠道,也没有开通实名微博。
此前还能看到一些媒体专访,直言快语的王中军常常说出引爆舆论的言论。后来他就很久没出现在媒体面前了,距离我们能查到的上一次采访,还是四五年前。
这次的《每日经济新闻》“专访董事长”约到了王中军,我们事先就想好了,我们的采写不想描绘过多的人物故事,我们希望董事长直面问题。
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节点,华谊兄弟真的是到了最困难的时刻了,也是董事长出来直面公众问题的时候了。
采访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虽然王中军看了提纲觉得有的问题太敏感,还在开始前说“你们问吧,有的我不能答的我就不答”,但当我们将问题逐一抛给他时,他还是毫无保留地全部回复。
为了做采访准备功课,我们事先和一些券商分析师以及电影同行聊了聊华谊,他们无一例外都说“华谊还是懂内容的,只要好好回归内容,它不是没有牌”。
这一关不是靠“熬”就能“熬过去”的,正如王中军所说,一件事一件事去做,一点点把现在被动的局面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