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缺乏清晰的自我认同感。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值得被爱、值得被喜欢的人。
2023年5月,15岁的广东女孩小玲因患神经性厌食症离世。离世前,小玲近50天没吃过东西,只喝水。她身高165厘米,而体重仅有24.8公斤。微博热搜词写着:“那个为爱减肥的少女走了。”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咨询师丁寅说,这不符合事实。只是因为谈恋爱得进食障碍的现象很少见,如此单一归因容易误导真相。
2021年,丁寅和同事们一起成立乐康慧爱团队,组建全国第一条进食障碍公益热线。在丁寅看来,公众对进食障碍太不了解了。
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简称AN),与神经性贪食症和暴食障碍等,总称为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简称ED)。
越来越多人患厌食症了。据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统计,进食障碍患者在过去10年间翻了5倍。患者最少得提前两周排号。
当人不可自控地拒绝进食时,这是一种危及生命的精神障碍。
人的身体不会忘记,身体在替内心说话。
以下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咨询师丁寅的自述:
瘦得太丑了,但就是吃不了东西
很少人了解一个事实:进食障碍属于精神障碍中致死率最高的一种,死亡率高达5%~20%。其中神经性厌食的高发人群年龄层在14岁到20岁。
这个病的严重性完全被低估了。我接触过一个家长,他是因为听说同事的女儿减肥死了,才开始真正重视孩子的厌食症。
进食障碍属于精神障碍,有着低就诊率、低治愈率、高死亡率的恶名,首次就诊的女男性别比悬殊到11:1。
家长们也很难判断出进食障碍的严重程度。有的是孩子停经了,带去妇科看病;还有孩子心脏次数只有三十几了,被送去心脏科。有一个孩子兜兜转转八年,才被诊断出进食障碍。被确诊前,直接送进ICU的患者也不少。
一位14岁女孩妈妈曾经跟我回忆:当时是冬天,孩子穿羽绒服不太看得出来身体。她直觉到孩子很抑郁,问要不要帮忙洗澡,孩子脱衣服的一瞬间,她看到面前的是一副骷髅架,一下跌坐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孩子离死亡不远了。当天晚上就带孩子来了上海。我们给女孩做了详细检查,发现她瘦到了五六十斤,已经有生命危险。
“如果不是这次偶然发现,孩子可能就没了。”这位妈妈说。
跟其他精神类疾病一样,进食障碍是难治性疾病,只有百分之七十能治愈。治疗周期漫长,需要专业治疗机构,和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营养师等等在内的治疗团队来完成治疗过程。
很多厌食症障碍者在一年内掉40斤:他们先戒零食再戒碳水,再不吃晚餐。青少年儿童代谢非常快,只要减掉碳水就迅速掉体重,后面他们连蔬菜都不吃了,只吃黄瓜、苹果……油盐丝毫不进。
多数情况是,只有当孩子没办法上学了,父母才会强制性带着他们过来治疗。往往这个时候,瘦是这些孩子唯一的成就感。当医生强制进食,他们会觉得自己唯一的胜利被抢夺走,一般都会强烈反抗。
患者入院后首先是保证生命体征。当人体BMI低于18.5,可能引发激素紊乱,产生替代性损伤,比如例假不来;当孩子的BMI低于13,我们必须采取强制喂食,保证生命体征;BMI低于12.5时必须急救。
对付父母和医生,孩子们有许多伎俩:将食物塞在内裤、胸罩、衣服缝里,或者把肉嚼碎后藏在头发、舌下……常常弄得一身脏得不行。称体重前,我们会强制让孩子们排尿,防止他们喝水增加体重,还会检查他们的口袋,看是不是偷偷藏了用来增重的钥匙。
当厌食症发展成心理疾病,孩子们的快感不仅仅停留在某个具体的体重数字,而是形成强迫性成就感。今天少0.5,明天少0.3,数字的一点点变化都能给他们带来成就感,不减就难受。
有一个身高176的女孩跟我说,自己瘦到五十多斤时,照镜子吓了一跳,太可怕了,跟鬼一样,真的太丑了,但她就是吃不了东西。
这种难以自控在外人看来很难理解,毕竟对大部分人来说,吃饭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日常需求。这些年,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个病人叫小林,她是个敏锐可爱的孩子。
我们可以看看她日记的一部分:
当医生和爸爸妈妈告诉我,这是不健康的,我需要涨体重,就好像要从我的身上扒去这件“华服”,让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那种悲伤、羞耻和失去遮盖的愤怒让我失去理智,我恨所有对我说健康的人。我对抗,我也无力,我知道我身体的虚弱和问题,我能看到手上皮肤干燥泛红,我能看到背后突出的骨头,我知道那不美。
可是,我不能放下这件衣服,没有了它,我只是路边丑到无人问津的蛤蟆,我花代价换来的这些,我不能轻易舍弃。
社交焦虑:用赞美取代爱
进食障碍成因通常多重且复杂,包括遗传因素、性格因素、家庭环境、社会文化等等。
现在初高中生里追求减肥的女孩子很常见,但说他们是恋爱脑,就片面化理解这个病了。很少女孩是因为另一个男孩患上此病的,我记得一个博主说,她喜欢的男孩说她太胖了。实际上,她根本不记得男生的名字或者长相。这句话就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深深地刺激自尊。
患者们最常见的一种内在心理机制是:这些孩子缺乏清晰的自我认同感。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值得被爱、值得被喜欢的人。
比如有一位15岁的姑娘刚转了学校,不太能融入新环境,当她发现大家更愿意接近那些瘦女孩,在几个月内减了三十多斤。这些孩子多少会有好胜心,如果减肥成功,容易被夸“好厉害”。这时,外界对她的赞美成了接纳和爱的替代物。
一个明显特点是,这些孩子都很优秀,智商比较高,有完美主义个性倾向,自控力强,他们对自己更加苛刻和刻板。
有段时间,我们病房甚至可以称作“世界百强校的后花园”,因为里面住着的全是来自哈佛、剑桥、牛津等一流大学的学生。这些孩子非常聪明,拥有各种才艺:画画、音乐或者跳舞。看他们的谈吐,我们都会很心疼,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会这样折磨自己。她们不爱自己,不认为自己是个可爱的人。
进食障碍的起初阶段往往有短暂获益期。这些孩子们开始不吃饭。不吃饭做什么呢?他们去写作业、看书,短期内成绩还能上升。大家都夸你漂亮了,成绩还上升了。过一段时间,由于能量被消耗,孩子们注意力不集中,头晕眼花,成绩就下降。这时,他们会更加焦虑,加速减肥速度,病症陷入恶性循环。
刚进入到初高中的孩子,对群体认同的心理需求很高,尤其恐惧被同龄人孤立。对这些孩子而言,即便成绩好,也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对比之下,长得好看是既显眼又确定的成就,这时候,他们就会把掌控的对象转向身体。
有个女孩说自己每次拿到考卷成绩都会发抖,就算这次考得好,她没信心以后可以做到。他们说的话会让你震惊。在他们看来,一瘦遮百丑。只要自己一瘦,人际关系就可以好起来。
像我们前面提到的小林,长得很可爱,但就是不认为自己值得被爱。小林曾经在日记中写道:
我最瘦的时候只有64斤,爸爸说我轻得像纸片,风一刮就没了,他很担心,为此他强迫我吃饭,发脾气,砸碗,妈妈哭泣,我很难过。可是他们不懂我,我更难过。我觉得那些瘦的女孩,多好啊。他们总是被称赞的、被喜欢的,有许多的朋友,别人都愿意接近他们,和他们聊天。
而我内在对自己是自卑的,我渴望被喜爱,渴望更容易的友情,可是真的很辛苦。于是我也想瘦,想给自己披上一件“华美的外衣”。为了能够拥有这件衣服,我努力运动,克制对食物的欲望,投入到学习里,计算着每天剩余的热量空间。越来越多的人夸奖我,赞叹我的美丽,成绩也越来越好,我很满足却又很害怕。
我到底怎么样才是可爱的?
从临床上看,大量的神经性厌食症患者存在家庭关系问题。目前对于儿童的进食障碍,循证有效的治疗流派也是基于家庭的治疗。
这些孩子往往有抑郁倾向或者并发抑郁症。我记得一位16岁的女孩,总感觉自己和周围同学格格不入,心情抑郁,在两个月内减了38斤。
女孩的父母非常优秀,妈妈是外资中层领导,爸爸在大学当教授。妈妈给孩子报了无数个兴趣班,包括小提琴、击剑、舞蹈、绘画等等。她妈妈自认不鸡娃,常常跟孩子说,你不用管成绩,去找你的爱好、找属于你自己的人生方向。
在行动层面,女孩很认同妈妈的安排。但实际上她过得并不快乐,虽然妈妈口口声声说不在乎成绩,但她每多加一个兴趣爱好,就多加了一门考试。长期下去,她的自我认同就特别依靠外部评估,而非出于对真实自我内核的理解。同时也会变得过分在意外部评价,包括老师、同学甚至陌生人。
如果这些爱好做得不够优秀,她就没办法觉得自己是个好的人。在诸多的外部评价下,身材也成了标准的一部分。
我们跟她沟通就发现,她从小就不认可自己,因为自认无法超越父母的成就,只有肉眼可见的瘦能给自己带来价值感。
“如果我不够瘦,小腿太胖,就说明我不够自律,我就是一个失败者。”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性格优势,没办法形成真正可靠、稳定的自我认同。
在家庭治疗中,有些女孩接受到的苛刻评价,正是来自自己妈妈。我听过好几个女孩抱怨说,我妈说我胖,逼我减肥,现在我减下来了,她要抓我来医院,我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其中一个女孩的妈妈说,“你都胖成这样了,你还吃什么。”
也许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想都没想,但这话在女儿听起来就是一种嫌弃。
这对母女我印象很深刻。在咨询室里,女儿一开始很沉默,后来和妈妈直接对抗起来。妈妈很委屈地说,我劝她吃饭,她不理我。女儿说,我每天都在听你的诅咒。我很郁闷,你的每一个诅咒后来都成功了。妈妈听了就难过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诅咒你,我是真的在意你。
一个常见的事实是,妈妈的身材焦虑、自我苛刻大概率会传递到孩子身上。后来我们会发现,这些妈妈自身也存在长期被忽视的创伤。
咨询室里,女孩妈妈说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身材焦虑。她从小在舅舅家寄养,为了讨好舅妈,做个漂漂亮亮的女孩,从小就控制体重,这种价值观在她脑海里内化了,后来她会用类似的标准要求女儿。
这两年,来我们这里最小的女孩是11岁。身高1.5米,体重才50多斤。她从9岁就开始节食,日常非常挑食。每当妈妈督促她吃饭,她说:为什么你要我吃?你自己都不吃。
后来我们发现,女孩的妈妈也厌食多年:她在高中时期瘦了二十斤,后来又转为暴食。每次遇到生活压力,在暴饮暴食和节食反复轮回,月经一直不稳定。那个年代,周遭人很排斥精神类疾病,她也从来没有去医院看过。
女儿的厌食是对妈妈的模仿。后来母女两人一起住院治疗。为了女儿,妈妈的改变动力很强,治疗效果算不错。
家长的嫌弃会成为被证实的诅咒。看到孩子沉迷零食,很多妈妈很可能焦虑地说,不管好你自己,没人会爱你。当孩子发现人们的确更喜欢好看的人,羞耻感就会出来,这时她们的耳边就会响起妈妈最初的诅咒——果然不好看就是不受欢迎啊,妈妈的担心都是对的啊。
社交媒体世界:怎么大家都这么漂亮
影响厌食症患者的不可忽视因素是社会文化。这位厌食二代女孩的妈妈如此解释自己的“缺乏安全感”,“我为什么要去催我的孩子减肥?是因为我在这个社会感到很吃力。”
这些年,社会文化的负面影响越来越重了,关键因素在于社交媒体使得女孩们的审美更加单一化、极端化。大数据时代有一个弊病,当孩子们搜索减肥,所有社交平台都会推送同类型文章给她,强调可以怎么迅速瘦几斤,只有瘦子才能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它是一个洗脑的可怕过程。
青少年频繁地使用社交媒体,视野范围内全是瘦人,那些肚子很扁、腰很细的女性。
他们跟我说,怎么大家都这么漂亮,我这么丑,怎么大家都又白又瘦。青少年还意识不到这个世界是多元的,不能区分现实世界和网络世界。
我发现,许多减肥的孩子都喜欢看吃播,这是一种替代性需求:用观看吃播来取代进食需求。有个女孩跟我说,你看为什么这些吃播博主,吃很多,又很瘦,为什么我吃一点就很胖,为什么人跟人这么不公平。
实际上,这些吃播在背后都有催吐行为,但孩子们无法理解。
容貌焦虑在蔓延,全世界青少年神经性厌食都在变得严重。现在欧美的发病率是百分之十,跟感冒发烧一样普遍。2003年,因进食障碍到我们这住院的患者人数为4人,2020年则达到218人。去年,到我们门诊的人数是3000。
青少年的神经性厌食症有两个年龄高峰,分别在13、14岁和17、18岁;神经性贪食症的年龄分布更加宽泛,大约在12-35岁之间。厌食症的治愈率不高,青少年厌食症治愈率约50%-70%。
但我们也不用过于悲观。这些年我接了200个左右案例,有不少糟糕的病人最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健康生活。在他们抗争疾病的过程中,生命的韧性和复原力令人折服。
前面提到的小林最后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经过三年的治疗,小林目前已经快要恢复正常,去英国学环境设计与工程学,希望能够改变周围环境对人的影响,更人性化更治愈生活。
以下是她治疗日志的最后一段:
它(足够瘦的身体)就像灰姑娘午夜的一件礼服,存在时限,会消失,我不能面对它消失后变回灰姑娘的自己。当我把一切的荣耀和美好都归于这件“衣服”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放下它,我也再不能看见自己。
我把自己固定住了,限制住了,不再发展了,不再成长了。
如今,我在努力配合治疗,体重已快接近健康。
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件“衣服”困住的是我的生活,它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