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国内,甚至世界范围内的雪场上,没有禁止拍摄的。”滑雪圈专业人士苏明(化名)告诉记者,“但一边拍摄,一边滑雪,会影响滑雪者的视野和专心程度。任何注意力不集中在滑雪上的行为,以及在雪道上停下来的行为,都容易出事故,拍摄只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11月7日,一条消息在社交媒体流传:中国首位女性新西兰双板满级教练周某萍,在新疆可可托海国际滑雪场滑雪时,不幸受伤,在富蕴县人民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11月10日,新京报记者从新疆富蕴县官方确认了该消息。官方人士称,事发后当地应急、文旅、公安等多部门第一时间介入调查,目前具体事发原因仍在调查中,尚未定性系意外事件还是安全事故。
11月10日下午,新京报记者从逝者家属处获悉,家属已抵达事发地处理后事,具体事故原因还在了解当中。
现场目击者告诉记者,周某萍是因拍摄滑雪者,并在避让时冲出雪道受伤。
新疆阿尔泰旅游发展集团相关人员也向媒体证实,11月7日事发时,该女性滑雪者与另一名男性滑雪者在现场拍视频,男性滑雪者在后面滑雪,女性滑雪者在其前面拍摄,之后女性滑雪者为避让男性滑雪者冲出雪道。
“滑雪跟拍摄影师是一个危险系数较高的职业”,一位滑雪摄影师表示,碰到雪道上客流量较大的时候,需要在滑行中躲避人群,一边拍摄、一边滑行、一边躲避的过程中,可能会因为控制不当,撞网或摔倒。
“滑雪是高危险性体育项目,滑雪者应对因其自身行为给自己或他人造成的伤害负有责任!”《中国滑雪场所管理规范(2017年修订版)》“滑雪者须知”写明,其没有对拍照行为进行规定。
“我们一方面希望大众认识到滑雪是高危险性运动,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大家因为此次事故畏惧滑雪运动。滑雪场地要符合国家相关要求,滑雪者也要对自身水平和雪道情况有充分的认知。这两方面结合才能避免出现滑雪事故,才能使滑雪运动长久可持续发展。”行业内人士表示。
顶级教练意外身亡
11月7日中午1点左右,可可托海国际滑雪场,许安(化名)坐在上山的缆车上,看到下面滑雪场高级道最边上的一条雪道上,有两个人前后排滑行。“一个人稍微靠前一点点,拿着小型摄影机拍摄另一个人。”许安回忆,当时他看不真切,甚至没办法辨别出性别,“两个人的速度非常快,全程几乎没有减速”。
这条高级滑道边上写着“青格里道大道,1650米;高级道,最大坡度36.5%”,许安发来的现场视频显示,白茫茫的雪道一侧立着摄像头和夜间滑雪所需的照明灯,雪道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地,还可以看到零星露出来的岩石。再远处可以看到树木,以及连片的皑皑雪山。现在雪道两边都设置了红色的护网,“当时是没有网的。”
许安记得,两人滑到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位置,马上要到底了。“被拍摄者似乎是想做卡宾(滑雪术语,一种转弯技术)。”他向拍摄者的方向滑,拍摄者为了给对方留出足够的滑行空间,向外“躲”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冲出了雪道,冲到旁边的野雪区。之后滑行了四十多米的样子,再往外有一个大沟,“有两三米高”。拍摄者在大沟处飞出去了七八米后,摔倒在地上,“整个人就不动了”。
事后许安才知道,手持摄影机的拍摄者叫周某萍,被拍摄者也是一名滑雪教练。
下了缆车后,许安看到雪场的医生已经赶到了周某萍受伤的地方,很多人围着。他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发在网上。事后有人在下面评论,他才知道受伤者已经去世。她是中国首位女性新西兰双板满级教练。今年9月,她刚刚通过新西兰滑雪三级考试,在打分制的考试中,满分为6分,通过必须每一项都高于4分。
谢楠(化名)曾经和周某萍做过同事,在他的印象中,周某萍性格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她朋友也很多”。谢楠称周某萍为“雪疯子”,“不管白天黑夜,天天滑,特别喜欢钻研滑雪技术。”
在周某萍短视频平台账号中,发布的多是她自己练习滑雪,或者是教授滑雪技术的视频,她会发自己原地跳转练习的视频,也会教如何进行标枪转。“她上学时学习的就是滑雪。”谢楠说。
据奇闻事件报道,周某萍出生于黑龙江亚布力,自小学至高中都是滑冰校队的成员,大学时她选择了冰雪专业,主攻高山滑雪,雪龄已有15年。周某萍还在读书时,就曾在亚布力滑雪场、长白山万龙滑雪场任教,毕业后还前往新西兰的滑雪场任职。据央视新闻2022年2月17日报道,周某萍从黑龙江冰雪体育职业学院毕业后,曾在河北崇礼、黑龙江两地从事滑雪培训工作。
周某萍的康复师谢先生听到周某萍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在他眼中,周某萍是一个非常热爱滑雪的专业人士,很好相处,“大大咧咧的,人品是公认地好。”此前因不可避免的运动损伤,周某萍曾在崇礼请他帮助康复膝盖和踝关节。
从业八年,谢先生接触过大量的滑雪意外事故病例,但不曾遇到过因摄影避让受伤的患者。他提及,雪道内的死亡案例多是由于相撞或速度太快冲破雪场防护网坠落山崖。
谢先生介绍,雪场的拍摄师一般不滑行,固定守在雪道的某个点位,“如果他们预判有危险的话,第一时间就跳出雪道规避了,比滑雪者规避得更快。”
危险的跟拍滑雪摄影
在滑雪圈内,滑雪跟拍摄影师是一个危险系数较高的职业。
资深雪友周女士也请过跟拍摄影师,她介绍,雪场的摄影师一般包括两类,一类是跟雪场或滑雪运动社交平台具有合作关系的签约摄影师,主要守在雪道的某个或者多个点位,负责抓拍。另一类是滑雪者自己请的跟拍摄影师,一般跟随滑雪者进行拍摄。
“摄影师的装备和滑雪者一样,穿戴好护具和雪板站在雪道内,一般不会站在雪道中间,而是在雪道边拍摄。”在周女士看来,滑雪场内的跟拍摄影师滑雪水平往往不低,“这样才能跟得上被拍者的速度,同时不漏掉捕捉动作。”
文承应是一名专业的滑雪摄影师,他自2021年春天接触雪场拍摄,在他看来,滑雪和摄影都需要技术门槛,既会滑雪又能摄影的人其实并不多。与此同时,许多滑雪爱好者都有摄影留念的需求,“很多人一个雪季就滑一次,就想记录下来。”
文承应表示,花钱请跟拍摄影师的大多数是新手,资深老手和专业滑手往往是互相跟拍,“比如今天想做个什么动作,研究一个新招出来,就会配合着滑行跟拍,并互相看看动作。”
起初,文承应在雪场定点拍摄,“会跟滑雪者提前沟通,从哪一个角度进行正面、侧面的拍摄,一般使用长焦镜头,定点拍摄对方的滑行。根据滑雪者的需求,在一个点位拍完一段之后,再转换到下一个点位。”文承应解释,定点拍摄时,摄影师不会在雪道上滑行,设备也不会跟随拍摄者运动,“顶多摇摇镜头或移动镜头。”
摄影师“蹲守”的点位一般紧靠安全网,“因为雪道中间是不能站人的。”其次,不能守在落地坡的点位,阻碍滑雪者的前进路线;雪道由宽变窄的区域亦不适合拍摄;两条雪道的会合处亦要避免。
2021年末,随着自己双板自由式滑雪技术愈发成熟,文承应开始接揽跟拍的单子。较之固定点位拍摄,跟拍对摄影师的滑雪技术要求更高。“首先要跟得上人家,匹配对方的滑行速度。” 文承应说,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摄影师需要对滑行路线进行预判,有时候为了获取正面镜头,会采取倒滑的方式,或者在滑雪者前面正向滑,上半身反转过来拍摄。“这样其实挺危险的,我也因此撞过网。”
在他看来,滑雪跟拍摄影师是一个危险系数较高的职业。“因为滑行的速度或者腾空高度一起来,其实滑雪算是一项极限运动。”文承应提到,碰到雪道上客流量较大的时候,需要在滑行中躲避人群,一边拍摄、一边滑行、一边躲避的过程中,可能会因为控制不当,撞网或摔倒。
入行以来,文承应使用过运动相机、微单和电影机拍摄,“主要看客户对画质的要求,使用微单的频率最高。”有时双手持握,有时则单手持握,另一只手张开保持身体平衡。他提及,国内专业的滑雪摄影师数量较少,圈子较小,大家基本都认识,也会约定俗成地在先保证自身和他人安全的前提下,不干扰其他人进行拍摄。相反,雪场内的人为安全隐患是对自己滑行能力没有预估的新手,比如不能控制速度和方向,不会刹车,却在中高级坡道上往下冲的“鱼雷”初学者,不仅自己会摔倒,还会撞到来不及躲避的其他滑雪者;以及坐在雪道上休息不动挡着别人路的“地雷”雪友。
每一次拍摄前,文承应都会根据雪道人流量评估预判拍摄情况,“如果那一天雪道人流量很大,并且有很多新手,那条雪道就不适合拍摄。”他解释,新手很难控制好个人的滑行路线和速度,较容易影响到其他滑雪者。
文承应去过国内许多知名雪场滑雪、拍摄,总的来说,鲜少碰到停留在雪道中间拍摄或围观的人,“大多数人还是有最基本的安全意识的,雪场也会有巡逻人员,一旦发现有人在雪道中间停下来,巡逻人员会介入,有时候我们摄影师看到也会提醒。”
要对滑雪运动有敬畏之心
张悦哲(化名)从2019年开始滑雪,她印象中很少有滑雪场会告诉滑雪者安全准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感觉进去之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大型的游乐园,没有人管。”她经常看到有一些滑雪者在相互拍摄,“甚至会直接停在雪道中间拍摄”。每次她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赶紧躲过去,“当时我的技术没那么熟练,调整方向可能就会摔倒,会非常害怕看到拍摄的人。”
“目前国内,甚至世界范围内的雪场上,没有禁止拍摄的。”滑雪圈专业人士苏明(化名)告诉记者,“但一边拍摄,一边滑雪,会影响滑雪者的视野和专心程度。任何注意力不集中在滑雪上的行为,以及在雪道上停下来的行为,都容易出事故,拍摄只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多名行业内人士表示,国际雪联的“十大安全准则”是全球通用的雪场安全准则,其中显示,除非必须,滑雪者应避免停留在雪道中间、赛道、狭窄的雪道、视线易受阻的地方,若经过上述地点,请尽快通过;如需在雪道上行走时,请务必在雪道两侧。“但这都不是强制性的。”
“一些国内雪场会将国际雪联的准则张贴在雪场内。”康复师谢先生提到,这是每位进入雪场的滑雪者需要严格遵守的,“但一些雪场科普做得并不到位,一些雪友不遵守准则,导致追尾或相撞事故的发生,我的一些患者就是受害者。”
在谢先生看来,滑雪是一项极限运动,危险系数较高,要对其有敬畏之心。“对于滑雪爱好者而言,入门是有一个门槛的,需要一个良好的基本身体素质,现在有一些新手平常不怎么运动,身体的柔韧性或者其他地方不达标,初次上雪就很容易受伤。”
记者了解到,《中国滑雪场所管理规范(2017年修订版)》写明,“滑雪是高危险性体育项目,滑雪者应对因其自身行为给自己或他人造成的伤害负有责任”,“滑雪场管理者,应该在滑雪场入口或醒目的地方,设置语言简练的提醒牌。”但都没有对拍照行为进行明确的规定。
“很多人在滑雪时,对于滑雪是一项高危险运动认识不足。”北京市滑雪协会负责人告诉记者。2018年,北京市滑雪协会出台了《北京市大众滑雪锻炼等级标准》,这是国内首个滑雪评级方面的标准准则。他们每年免费为滑雪爱好者测评,“希望通过标准测评来让滑雪爱好者了解自身水平,雪场也能通过等级标识来明辨消费者的水平,共同维护滑雪运动的安全。”但这个标准是推荐性质的,不是强制性的。
“目前,国内的做法是通过法律法规去规范滑雪经营场所;对滑雪爱好者安全意识的教育,还处于初级阶段。”上述负责人表示,“我们在培训中会要求,不能在雪道上停留,要集中注意力在脚下,这是滑雪的一个基本常识。”
“很多人忽略了,滑雪是一项危险运动,我之前看到过一则司法判例,判决时写明了‘滑雪本身是高危险性运动,其本人有高度注意义务’。”苏明说。
滑雪场是否要为安全事故负责?
资料显示,新疆阿勒泰地区发现的距今一万年的岩画,记录了迄今已知的年代最为久远的彩绘人类滑雪形象。2006年1月16日, “中国新疆阿勒泰是人类滑雪最早起源地”这一观点得到了国际滑雪界的认可。
可可托海国际滑雪场位于阿勒泰地区富蕴县。据其自身宣传,滑雪场海拔最高为3100米,海拔落差为1350米。现有雪道27条,拥有全国坡度最陡的黑钻道。目前布局了U型槽、障碍追逐、大众运动公园和高山滑雪滑降等专业赛道,是一家集滑雪、野雪、竞技,承办国内、国际比赛为一体的国际滑雪度假区。
滑雪登山运动员李铭曾长时间在可可托海滑雪场训练比赛,他此前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可可托海滑雪场的最大特点就是雪季长,从十月一直可以滑到次年五月,在全国乃至亚洲范围内都是雪期最长的雪场。雪场的宣传显示,9月15日,可可托海国际滑雪度假区便开始造雪,10月1日开板迎客。
李铭称,可可托海滑雪场海拔高、道外裸露石头多,特别是雪季初和雪季末两个阶段,道外的雪量未夯实,容易发生意外。“今年的特点是雪下的次数少,但雪量大,雪道不会夯得特别实。”李铭介绍,雪道一般划分为道内和道外,道内需要机器来一层层压,厚度基本都在80厘米以上,有的能达到一米多,以此保证雪友安全,但道外则不会用机器压雪。
记者了解到,可可托海滑雪场有“野雪区”,这里没有专门的滑雪道,为粉雪堆积,从一段现场视频来看,野雪区有树木、裸石。“可可托海的特点是裸露石头特别大,漫山遍野全是。而且没什么树,要么就是大树,小树都很少。”李铭告诉记者,雪季初,道外的雪还没有把石头盖满,很容易出现意外。
“她(周某萍)是我的好朋友,也玩滑雪登山。很遗憾发生这样的意外。”李铭称,这样的意外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
许安记得,他当时看到周某萍从雪道冲了出去,到了道外。“道内和道外之间没有隔离物”。许安表示,他去过一些其他雪场是有防护网的,或者是其他很明显的边界,“比如雪墙,或者本身有一个很深的沟,人们可以注意到。”许安后来到周某萍出事的现场,发现她是冲出一段距离后,才遇到大沟,“站在道内是无法看到这个大沟的。”
根据2017年10月30日,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中国滑雪场所管理规范(2017年修订版)》显示,滑雪场所需要在雪道外侧有障碍物地段、明显危险源暴露地段、雪道一侧陡峭地形段、中高级雪道两侧的必要地段、禁止滑行的入口、能冲出范围的终点区等地区设置安全网。“目前,对‘危险’的定义比较模糊,每个人对危险的认知程度都不一样。”上述行业内人士苏明表示。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谌江涛律师告诉记者《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条规定,宾馆、商场、银行、车站、机场、体育场馆、娱乐场所等经营场所、公共场所的经营者、管理者或者群众性活动的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根据上述法律规定,滑雪场作为提供滑雪服务的经营者,在提供服务的过程中,应当尽到一定的安全保障义务。滑雪场应当确保滑雪设施和环境的安全,采取必要的措施对滑雪人员进行安全教育和警示,防范意外风险。如果滑雪场没有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了他人的死亡,则滑雪场需要承担赔偿责任。反之,如果滑雪场尽到了安全保障义务,或者他人的死亡和滑雪场的安全保障义务无关,则滑雪场无需承担赔偿责任。“在这个案子中,目前还没办法判定滑雪场是否尽到了安全保障义务。”
上述新疆富蕴县官方人士此前告诉新京报记者,初步确定涉事滑雪场经营方未落实主体责任,已督促整改加装防护网。
记者从可可托海官方渠道看到,目前可可托海滑雪场仍正常营业,除了野雪区以外,已经全部加了防护网。
另一个滑雪者提出质疑的点是,周某萍受伤后的救援是否及时?“可可托海滑雪场距离县城医院非常远,至少需要2个小时的车程”。雪友刘鑫(化名)今年上半年来过可可托海滑雪场,他形容这趟行程就像是军训,从县城到可可托海镇驾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从镇上到可可托海滑雪场,需要40分钟左右的时间。“是否可以将直升机作为重要的医疗运输设备?”
可可托海滑雪场内部的一个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可可托海滑雪场距离县城医院有30公里,他们内部有医务室,也有直升机可以送患者下山,但当时因多种原因,未能使用。
记者从官方渠道了解到,遇难者在11月7日下午4点左右被送到了富蕴县医院急诊,当时是深度昏迷状态,当天抢救无效去世。
“医疗救护或者安全救护,目前来讲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北京市滑雪协会负责人告诉记者,“我们现在正在制定北京滑雪场医疗救护的标准,今年准备在密云搞试点。”
记者于11月10日下午致电可可托海国际滑雪场,想要了解雪场安全保障情况及具体的救援情况,对方表示,不了解情况,不方便回复。
11月5日,周某萍社交媒体的IP定位从辽宁变为了新疆,她写道:“滑雪生活一直在路上,每年都要不停地搬家,不是在滑雪就是在路上!两个板包,两个皮箱,两个背包,让我们一起滑遍世界所有的地方。”
在之前的一个视频中,她写道,“一年两个雪季,一年在雪时长超两百天,南北半球轮着滑,还是制服不了这黏糊糊的雪。”她给自己配的文字是,“致敬自己”。